宋人茶事

文/Esse

饮茶风俗自汉朝肇始后,陆羽著经,卢仝作歌,一部《茶经》、一本《茶谱》以造化之笔点化了其标格。喝着茶的中国人,进一步是繁器重礼的大唐权贵,退一步则是隐遁散叶间的明清道僧。在此之间,便是《撵茶图》中那同坐松月下、对饮花鸟间的群贤雅士,又或是《清明上河图》中那一肆一馆里斗茶寻欢的一介黎民。

“盛于宋”的饮茶文化,自此将滋生于天空、雨露和山魂中的这枚小小的叶子,升格为“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贵贫贱靡不用也”的普世国饮。“盖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文化在宋代发展至农耕社会的极致。

而今,或十日一会,或月一寻盟”的茶席雅集,被附庸风雅的现代人演绎成愈加玄奥的社交辞令人们学着古人的样子,于书斋里悬山挂水,到茶室吃茶焚香,在日落月升时凭兴吟哦,意图重建湮灭于写字楼里的山野云雾、松间竹畔。这本属于中国文人的传统志趣、超脱尘俗的清逸翛然,转化成酒肉之后的清粥小菜,为物质挤占的灵魂偶尔去腥解腻尚可,但似乎始终无法抵达真正的茶源。

然流变千年的茶源何在?身着棉麻粗布、手捧紫砂金盏的当今茶人,在宋代茶画中或可寻得答案。宋人茶事中那精美的器物、繁复的技艺、考究的仪规、多彩的习俗,及至饮茶时冲淡自然、参禅悟道的儒释道精神,都在这些流传千古的茶画上尽数浮现。

 

李公麟《会昌九老图》40cm×69cm绢本设色

点茶与斗茶

几片枯寂的叶芽,从来不足以消解茶世界里蕴藏的大气之象。茶道的表面是审美仪式,内里则源远流长,钩沉于道家和禅宗的诸多思想。凡茶事,亦是与茶、与物、与人的一场因缘契合。而宋代的点茶程序,最能体现个中境界。

所谓点茶,是指将茶饼经炙烤、碾磨成末后,投入茶盏调膏,然后以沸水(宋人称“汤”)点注调出泡沫(宋人称“汤花”)的一种茶品冲沦方法。相较于唐代的煎茶法,点茶法由文人推行,后经宋徽宗赵佶所著《大观茶论》上行下效的影响、皇室贵族对茶饮的重视与对茶事活动的广泛介入,形成了宋代举国饮茶之风。点茶法虽在华夏茶席失传已久,却传至东瀛,演化成了如今日本的国礼之粹——抹茶道。

想要一窥宋代点茶茶器礼法之大观,首先绕不过去的便是南宋刘松年所绘《撵茶图》。

刘松年《撵茶图》44.2cm×66.9cm 绢本设色

此图中,六君子分别坐立于棕榈树前峭立的太湖石边。画幅左侧一人坐于一方矮几上,正专注地磨茶。另一人伫立茶案边,左手持茶盏,右手提汤瓶点茶,其身边茶炉、茶器一应俱全。画幅右侧三人似在欣赏、交流书艺,并静候茶汤奉上。整个画面布局闲雅、用笔生动,真实再现了宋代文人行茶事的风流雅趣。

读此图,不能忽略的便是点茶程序及用具。一场茶事下来,炙茶(用炭火烘焙茶饼)、碾茶(将茶饼碾碎成粉末)、罗茶(用绢罗筛茶)、候汤(选水与烧水)、熁盏(温热茶盏)、调膏(使用少量水拌和茶末)、击拂(调匀、添注茶汤)等无一不能懈怠。茶器更是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风炉、汤瓶、茶碾、茶磨、茶罗、茶匙、茶筅、茶盏等轮番登场,极尽考究之能事。

由此可知,入宋以来,茶饮活动已升格为一种追求意境的奢华艺术。茶事所营造的小环境,借由茶叶与水所带来的土地、自然、器物、氛围等各种元素的碰撞,令人的五位感官在当下和想象中巡回通感。人们乐于看四季在茶席上枯荣、山水在茶盏中显现,对茶器和茶品的追求也日渐登峰造极。

审安老人《茶具十二先生图》

宋代审安老人所作《茶具十二先生图》,将十二茶器拟作“十二先生”,赐各物以姓名、字号,冠以官名,并批注“赞”誉,正是恰如其分地将宋代茶具的作用与礼仪规制联系到了一起,使茶成为一种承载文化的象征符号,宋人对器物的格物致知精神亦从中尽现。

在宋人看来,茶的优劣以沫饽出现是否快、水纹露出是否慢来评定。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者为上。因茶乳融合、水质浓稠,饮下去盏中胶着不干,称为“咬盏”。作为茶艺高度体现的“分茶”更具难度,可用汤花幻化成禽兽、鱼虫、花鸟等图形,其精妙至今令人叹为观止。

此类点茶标准的确定,推动了宋代茶叶生产和烹沏技艺的精益求精,继而催生了斗茶这一博弈游戏的盛行。顾名思义,斗茶即比赛茶的优劣,又称斗茗、茗战。斗茶者各取所藏好茶,轮流烹煮,以点茶方法进行评茶及比试茶艺高下。同样出自刘松年笔下的《茗园赌市图》和《斗茶图》便是坊间斗茶最真实的写照。

刘松年《茗园赌市图》绢本设色

《茗园赌市图》描绘了市集上茶人相聚斗茶的场面。此处茗园是指饮茶的茶肆,而赌市意指卖茶者斗茶之地,“赌”这一行为变成了品赏与推销自家茶产品的“营销”手段。细观此图,画左五人均身携茶具,他们一人品茶,一人点茶,一人评茶,一人似输掉了比赛先行一步,还有一人刚喝完茶,正用袖子擦拭嘴角;画中卖茶的小摊上,一个售卖“上等江茶”的茶贩正翘首望着斗茶人群,急切地等待评判结果。画右一对妇幼正回望身后斗茶的竞技者,看样子,像是为其中某君添置茶具而来。

刘松年《斗茶图》61.9cm×56.4cm 绢本设色

 

《斗茶图》与《茗园赌市图》所描绘的情境相仿。画面中,四位茶人聚于古树山石旁。他们或烹茶煮水,或品茶论道。细看其神情,各个淡泊宁静,似是因茶香邂逅于此,无所谓斗茶结果,意全在高山流水遇知音。

这些茶画体现的,正是宋代从市井民间到帝王贵胄、文人士夫中盛行的饮茶时风。《茶录》有载,赵佶以帝王之尊亲自烹茗、点茶;欧阳修、范仲淹、苏轼、黄庭坚、陆游等都有大量描写茶事的诗词流传后世;宋代著名高僧宗赜禅师曾编纂《禅苑清规》一书,对禅门日常茶事、茶礼作了详细规约。

这些早已化为尘土的古人,将杯中那或浓或淡的一叶之水升格为与着棋、写字、弹琴、咏诗、赏画、博古为一律的雅玩。如此,茶入诗、入画,入皇宫庙堂、入寻常百姓家,终于开枝散叶,成为一种蔚为大观的市井风俗与贤仕文化,并主导了中国茶文化四百余年。

 

 

 

雅集与茶席

      宋代山水画兴盛之日,正是文人雅士情投茶事之时。茶画的兴起,既是经济繁荣的物质表征,亦体现了文人雅士闲情逸致的格物情怀。仿佛喝茶久了,独自啖茶为暴殄天物,若能群贤毕至,雅集于一席,则茶的价值方能“三生万物”、余韵无穷。

所谓“宾主设礼,非茶不交”。以茶待客的习俗在宋代开始遍行,大多是客来设茶、送客点汤。茶之于中国人的社交,自此成为上席首选。人与人的酬唱交际,既在茶汤中,亦在茶韵间。席间的情味,借由枯淡山野的茶汤逡巡往来。

那“生于灵山妙峰、承甘露之芳泽、汲天地之精气而秉玄幽之察性”的茶,释放了文人脱逸超然的情趣,疗愈了大夫淡泊清净的灵魂。于是茶席间,那曾晦于口、哽于喉的隐避之言、婉曲之志、浩荡之气、萧寂之情,均在一杯茶汤、几曲丝竹声中冲淡消弭。君不见风亭月观下、抚琴松竹间,煮一壶茶临流论茗,与知己友人达旦问道,该是人间何等之美事。

大宋时期的茶人,便是以这样的姿态雅集品茗的。其中将这雅集绘入丹青而成翘楚者,不得不再次提及宋徽宗。虽对朝政之事昏庸无为,书画茶艺却问鼎天下的赵佶,一生嗜茶如痴,为茶著书立说不说,还常在宫廷以茶宴请群臣。其作《文会图》,便是以当时盛极画院派的明净笔法勾勒了一幅儒雅悠闲的文士雅集图景——

赵佶《文会图》184.4cm×123.9cm 绢本设色

溪林山木下,一隅山石虚实相映,一方置满菜肴、果品、酒樽、茶盏的茶案边围坐九位朝堂文官,另有高士散立于茂林修竹之中。他们或端坐,或交谈,或持盏,或私语,其轩然得时、高逸闲适的神情姿态,似是不问朝野兴废、不染尘嚣俗世,一心只为一盏香茗而来。他们在鸟语花香的草木间与友人品茗轻谈,不远处还有煮器烹茶的仆从服侍前后。主宾潇洒飘逸,仆从不怠其繁,一派灵动轻盈的茶会景象赫然眼前。

赵佶认为茶是灵秀之物,饮茶除了可以品其芬芳,还能体悟大道、涵养性情、调和五行,使人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身心归于清和宁静。他在此图右侧挥毫题诗:

儒林华国古今同,

吟咏飞毫醒醉中。

多士作新知入彀,

画图犹喜见文雄。

画面左中还有赵佶“天下一人”的签押。另有大臣蔡京题诗言:

臣京谨依韵和进:

明时不与有唐同,

八表人归大道中。

可笑当年十八士,

经纶谁是出群雄。

这实属一幅不可多得的茶事佳作,亦是一场难能可贵的宫廷雅集。画面所写的中国传统文人趣味与茶道精神,流传至今虽物人皆非,但那温热的茶汤、精致的茶具与清幽的品茗空间,及至那颗见素抱朴的爱茶之心,却永恒不灭。

除了宫廷雅集,从宋代茶画中可知,文人品茗还多置于庭院精舍中、幽明山川间、清溪绿涧旁。其中,古琴、书籍、木鱼、棋局、茶器等品茗的佐物,与松、梅、兰、菊、竹、枯树、蕉叶、芙蕖等植物配景,也都成为营造物境、喻涵修养不可或缺的茶席构成要素。这些“物”被集体赋予了一种旷达、刚正、清洁、内省、不滞外物的人格品质,与画中人物一起,氤氲出天人合一、林泉幽谧的空逸之韵。

其中,宋代钱选的《卢仝烹茶图》便是最好的印证。

与“茶圣”陆羽齐名,被誉为“茶仙”的卢仝一生好茶成癖,贫困潦倒终不仕,一心只系茶与诗。他不仅有《茶谱》问存于世,一首《七碗茶歌》至今脍炙人口,尤被日本茶界广为传颂,演变为他国茶道不二之方法论: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作为宋代遗民的钱选,入元后愤然不谋仕进,终日放游隐逸于山水间,以弹琴品茗、吟诗作画充实时日。其做《卢仝烹茶图》,亦是以茶自况、借茶喻人,仿佛自己可以隔着一张宣纸与卢仝遥遥对饮畅叙,既宣泄了一份英雄相惜的致敬之情,也是安神于书牍画案之中、拥有林泉之心的迁想妙得。

 

钱选《卢仝烹茶图》 纸本设色

茶肆与茶俗

      自宋以降,茶文化渐渐从庙堂之高走向江湖之远。茶肆与民间茶文化同步兴起,形制各异的茶坊星罗棋布地在各地散布开来,成为市民得以饮食、休闲、娱乐、际会甚至交流信息、买卖交易的重要场所。此时的茶画也脱净了描写文人墨客饮茶时那天荒地老、山高水长的玄远禅机,开始着意于对市井风俗和黎民百姓生活情趣的细致描摹。

据曾担任过开封府仪曹(掌管礼仪的官员)的宋人孟元老,在他晚年追忆昔日都会繁华的《东京梦华录》中所述,北宋汴京的茶肆多建于御街过州桥、朱雀门大街、潘楼东街巷、相国寺东门街巷等街心市井处。这些茶肆全天营业,一直到夜市结束、人潮散去才歇业关张。除此之外,还有夜间及拂晓通宵待客的茶坊。北宋画家张择端在其代表了古代风俗画最高成就的《清明上河图》中,用画笔印证并重现了这繁盛的场面——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在这幅展示汴河两岸城乡生活风貌和市肆百业盛况的图景中,可以看到沿河的茶肆一字排开,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繁盛气息。仔细观摩,你能看到屋檐下、店门前都设有许多茶桌,里面正有饮茶者在其中把盏闲谈、各得其乐;更有一些流动的茶摊、茶寮散布其间分茶贩茶,令往来游人流连其间、乐而忘返。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茶肆已然出现了如今“茶吧”的功能雏形。除了经营茶饮,还为其他行业提供场地、随机贩售些“文创商品”。

如:《东京梦华录》(卷二)记,汴京潘楼东街巷“茶坊每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服图画领抹之类,至晓即散”。叶梦得《石林记》言:“余绍圣间春官下第,归道录壁县,世以为出奇石。余时正病中,闻茶肆多有求售。”南宋杭州“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球等求售,谓之灯市,自此以后,每夕皆然”。这种主副业兼营的生产方式让茶终究降落至民间,回归了贩夫走卒的日常,更是赋予了茶坊一层浓墨重彩的人间烟火气。

宋室南迁后,由茶肆滥觞的生活方式伴随着流亡的人群聚集临安(今杭州)。自此,江浙地区的饮茶之风后来居上,那些数量和形式愈加丰繁的茶坊比北宋汴京更加排场。即便放在今日,也足够彰显个性、夺人耳目。

结 语

      古有禅宗公案“吃茶去”,道破了“禅茶一味”的玄妙境韵。茶的质地性淡味醇、禅的意味隽永绵长。经由沧海桑田的过滤,更是在这些历久弥新的茶事里显现无余。

仿若上善之水,茶涤洗清净无垢的身神进入心体本寂。无论对于王公大臣、文人僧侣,还是商贾绅士、黎民百姓,这一杯中美物都会令自己和乐自足、静心尘世,认真于当下并执着于对生命的洗炼。

曾记得宋人斗茶时,常以几“水”作为计量单位来评判茶艺之高下。反观当今愈加走高的茶市场,虽茶叶与茶器均走向史无前例的精致奢华,然而无论是浮于欲望的饮茶者,还是纸醉金迷的饮茶环境,相去宋代茶事的秋水夏云之韵,却何止“一水”、“两水”。式微如斯,茶源陨落。茶事至此便只能成为一桩买卖,而终于与茶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