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汉江水,恋恋游子心

我还在母亲肚里的时候,就已经饱含深情与它合了影。

那是一面破旧的河堤,一滩散碎的石子,还有一条银色缎带般的河流,母亲开怀地站在镜头前,脸上洋溢着拥抱新生的快乐。

多年以后,仍能从这张发黄的照片中感受到那年那月那时,那伴随流水节奏的母亲的笑容,还有来自她腹中生命的咯咯甜笑。

我的老家安康原是一座很小的山城,汉江在城边拐了弯,冲击出一大片盆地,城市便随着盆地的扩张绵延而起。

江水在盆地里开出了花,分出好多个支流,东边是黄洋河、县河......西边最有名气的是积河,都是我小时常玩的去处。

汉江宽阔的干流总是波澜不惊,日复一日地冲刷着旧城的遗迹、新城的河床.......

河道通着船运,上连陕西汉中,下接湖北十堰,最后顺流而下直汇长江。

时常在想,如若不是船运已衰,或许我上大学时就能乘船东下直至武汉,一路浪花飞扬,清风拂面,那样的画面才是真潇洒。

如果一定要找一处影像来标志我童年的记忆,便是这条江。

四岁那年,我和它第一次亲密接触。

夏日的午后,父亲在一片开阔的河地,举着只穿了短裤的我缓缓下落,我的脚趾刚触及水面,母亲便冲我撩起水花,晶莹的水花在晴空的映衬下好似绽放的礼花,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完美的抛物线,最后“哗啦啦”落下。

每被水花击中一次,我就多了一点入水的渴望,每接近水面多一点,就又多了一些变成鱼儿的想象,直到父亲把我整个人放在水里,清澈的江水顷刻将我包裹,我就像穿上了透明小裙,蓝天白云,倒影在开阔的裙摆里,把我小小的身体延伸得很长很长……

在父母还未恋爱的岁月里,汉江对他们而言,是美妙却可怕的。

1983年,安康发大水,河水冲进旧城,千家万户上演生离死别。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深藏在父母青春的记忆里:

从老房的重建,到姊妹的归宿,再到新城的规划……

所有阴差阳错的过往中,我最难忘母亲这样一句玩笑:

“因为你外婆家地势高,所以你爸他们跑到山上躲水,于是我们就认识了。”

一场特大洪灾并不能吓退安康人对汉江的兴趣,虽然每年夏末水患,都还有一些人为此逃荒一样奔忙,但安康人却早已视其为平常。

母亲河啊母亲河,谁会因为母亲一时的过错就远离她亲昵的怀抱?

安康人没有不恋水的。

每年6月开始,天气一点点变热,河底下便一天比一天热闹。横渡汉江或是抢个桥墩,成了不少安康人的选择。一个猛子扎下去,人便不见了踪影,再看第二眼时,那人已在河中央朝岸边挥手了。

男人们卖力抢桥墩的时候,妻儿们就等在岸边纳凉,枯橘色的柔光从天边打来,透过人脸上细细的汗毛,被一个个人形轮廓阻断,剪影般的美!

此时,河堤之上,青春悸动的心在扑通地跳。

女孩儿的胸脯微微隆起,男孩儿的喉结刚刚凸起,他们推着单车,走着,跳着,在这最好的时光里恋爱了。

父亲兄弟四个,总在炎夏相约戏水。

那些个烈日渐褪的午后,几辆拉风的三轮摩托,在乡间的小路上一骑绝尘。车侧兜装着和我一起兴奋异常的小伙伴,还有三五个溜圆的西瓜以及一箱青岛啤酒。

从喧嚣的城里来到僻静的乡下,找一处小小的汉江支流,浩浩荡荡驻扎于此。

女人们穿着飘逸的长裙,河风吹动下尽现风情;男人们裸露着上身,强壮的肱二头肌搅动着周围的荷尔蒙;孩子们抄起渔网,在浅浅的小河里疯狂打闹……

石缝里溜出的螃蟹,稍不留神就钻进沙土的贝壳,还有盘旋在低空的蝙蝠……所有的一切,尽情描绘着那年的童趣。

桥墩下的激流勇进,小河里的悠然漂浮,无形中映照着父辈们的生活姿态。

60年代出生的他们,曾经生活在荒唐且严苛的形式主义与教条主义之中,内心无数的亢奋被压抑在小小的格子间。

忽而有一天,他们的日子像打开了窗,整座城市活跃起来。

于是,每个人都放纵而夸张地释放着久违的情感与能量,随着历史跌宕起伏的剧情进入到这样或者那样的人生。

对他们而言,人生的内容与节奏,时而奔流如大江,负重满满;时而涓涓如细流,细碎多情。

那些一点点积攒的无意识的经验,伴随着内心不能压抑的好奇,构建出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与认知。

他们用这种认知,倾其所有,为我们营造自己眼中最完美的世界,并带领我们心无旁骛地迈入……

他们身上,或许有江河赐予的力量。

不要小看这条江,它温润清凉的江水,洗去了黄土高原的沙土和关中平原的燥气,把陕南这座小城打造成一座静美花园,许是在这份宁静中,人们才有氛围去思考,也才有心情去体悟。

正如我,一个渐行渐远的游子,有时怕走得盲目,麻木了理想;有时怕走得太急,丢掉了自己。

于是每每返乡,看河成了我洗涤灵魂的重要仪式。

怀孕那年冬天,我走下裸露的河床,在冰冷的水流里淘去手心的尘埃,镇定将为人母的心神,这水流在耳边和我轻语:

“准备好了么?你就要为一个人的人生引路。”

孩子会走了,带他去河边扔石子儿,水面上四散的涟漪,仿佛在提醒我:

“宝贝,你依然可以在忙碌的生活中发现一些个有意思的东西……”

“一江清水送北京”,这恐怕是这些年我听到最多的口号了。这水,竟追随我的脚步,从秦巴山区千里迢迢来到祖国首都。

虽然,打开水龙头,那不再是记忆中的形状和味道,但光阴荏苒,在心间的某个地方,总有这一抹清凉可以安放我的忐忑与惆怅。

此刻,就让这江水在我手心里多停留一会儿吧!